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張 靜
那日，偶得空閑，去山裡，遇一株株麻，在路邊、斜坡上、低窪處，瘋瞭一般長著。我有很多年沒有看到它們瞭，很是意外和驚喜，趕忙將車子靠在路邊，細細端詳：還是我童年見到的模樣，筆直的、齊刷刷的，在風中搖曳。風從遠方來，又到遠方去，它們低低頭，又抬抬頭；陽光暖瞭，涼瞭，它們伸伸腰，又彎彎腰。
我對麻的初識源於很多秋天的谷物。比如說，高棵的玉米、高粱，矮棵的大豆、蕓豆、谷子，它們都在大地上綠著，也都在大地上黃著，大地是它們的母親。隻是，秋天裡，麻並不是主要農作物，村子裡的人們隻在果園的圍墻邊、塄坎上，或者下等田裡種麻。
我祖母喜歡在自留地的地頭種。通常是種在地社區公寓大廈抽肥裡的玉米和豆子都快要拱出土瞭，祖母說：地頭就種些麻吧，可以擋風，也可以擋路過的羊和牛，免得禍害莊稼。於是我傢自留地地頭就長出瞭一棵棵叫麻的植物，沒人去施肥，也沒人去澆灌，甚至沒人太去註意它們。它們自個生長，長成一堵墻，擋住瞭肆虐的風。再長長，密密匝匝擠在一起，像男人的肩膀，摟著那塊地仰望陽光，沐浴月光，故而，那些年，我傢自留地的玉米棒子顆粒飽滿，長勢喜人。
在我眼裡，麻是很通人性的。比如我提著滿滿一籠子草經過村子裡那片麻地的時候，看見紅肚皮的鳥兒落在麻的稈上唱歌，麻怕鳥兒摔著，就把枝條低瞭低；還看見一隻蟈蟈在麻的葉子間鳴叫，麻怕淘氣的孩子捉瞭去，就用茂密的葉子遮瞭遮。
我走累瞭，坐在綠油油的麻地邊歇息。透過麻斑駁的枝葉，看見村莊被很多樹環繞，一隻母雞正領著一群小雞在開滿牽牛花的麥場上覓食，一條老黃狗臥在掛著玉米棒子的屋簷下打著瞌睡，淡藍的炊煙正緩緩融入晴空。去年的對聯暗淡在今年的門垛上，一縷打旋的風正從村東頭刮向村西頭，披著衣服扛著鋤頭的五伯正走在風的前頭……
那個時候，我是很迷戀麻的味道。每次經過房前屋後一棵又一棵的麻，總會停佇下來，掠幾片葉子在掌心裡揉搓，味道又麻又香。後來我上小學瞭，在學校看見瞭麻，已經不是綠色的瞭，它變成瞭一根粗壯的麻繩，中間系塊紅綢子，兩邊站很多同學，在拔河。我夾在中間，眼裡盯著麻繩，似乎看見瞭田野上的麻，青青翠翠地長著，多像春天的我們。
深秋時，麻脫下盛裝走進村子，走進農傢院子，更走進瞭一眼井中。尤其是黃昏下，井臺邊很熱鬧，眼見那麻繩拽著水桶，一圈一圈打撈出一汪清澈、幾聲蛙鳴，或許還有一彎清月。月光下，婦女最多，一邊洗衣裳，一邊說笑，東傢的，西傢的，天上的，地上的，喋喋不休。待夜色彌漫，井臺才安靜下來，一撮撮馬蹄蓮和車前草在井臺邊的磚頭縫隙裡，翠生生、水汪汪的，像農傢少女抖落的心事。
在鄉下，麻更多用來做納鞋底的繩子。收秋後各級學校抽化糞池，麥子種上瞭，麻也成熟瞭，我祖父將它們割回來，太陽下，白白的麻稈，直溜溜地靠在墻角。它們肯定和我一樣，在看天上的流雲，有時候是白的，有時候是灰的；也看遠方的河流，有時候是寬的，有時候是窄的，像要把我的一些夢想帶到遠方。
我祖父卻不在意這些，他隻顧將晾幹的麻攤開在塑料佈上，灑上水，等潮濕一些，從麻的稈上捋下來的一層一層一根一根的麻膜，用手搓捻幾下，將硬皮去掉，然後整整齊齊碼好，捆成一紮一紮，掛在通風處。
轉眼冬天到瞭，窗外鵝毛般的雪花悄無聲息地落著，祖母坐在溫熱的土炕上，炕沿下，垂掛著一撮撮細細的麻，它們會被我祖母擰成一條條細細的麻繩，夜色長長，麻線長長。祖母那麼認真，臉上一片安詳。我看見蒼老，那種蒼老格外溫暖，讓人想起那麼多來來去去平平淡淡的日子。
麻繩擰好瞭，祖母、母親和嬸子，坐在冬日的暖陽裡納鞋底。菱形的、田字格的針腳落在厚實的鞋底上，細細密密，錯落有致。那個時候，我隻覺得，穿著祖母和母親做的鞋子，走三裡的土疙瘩路到鎮上上學，風裡雨裡，塵裡霧裡，一步一步，去抵達心中的夢想。
時隔多年，雖然不穿佈鞋瞭，但我總會記得，那些年，穿著佈鞋，腳下和心裡滋生出那種安妥感，猶如麻的沉穩、堅韌；麻的清香、柔順，滿滿的，都是植物的氣息，更是故鄉醇厚的味道。就像此時，我坐在小城高懸的陽臺上，遙望故鄉，遙望一株麻。
高粱綠，高粱紅
十六歲之前，我隨父親一起種過麥子、玉米、谷子、大豆，還有高粱等。其中谷子和高粱不是主要農作物，偶爾種些，一方面用來改善生活，另各軍營單位抽肥一方面緣於平日裡莊戶人傢用的物件總離不開它。後來，糧食不值錢，父親也在地裡胡亂種瞭，用他自己話說，眼下是市場做主，莊稼人就像風裡的一株莊稼，左擺右晃，由不得自己，倒是土地，可以任由這些植物，恣意繁衍和生存。
十六歲之後，我離開村莊，就再沒有獨自種過它們中任何一種谷物瞭。昨夜，做瞭一個夢，夢見村莊，夢見田野上茁壯的莊稼，比如麥浪翻動著金黃的波浪、谷子謙遜地低著頭、高粱似夕陽下燃燒的晚霞……醒來，窗外一彎新月如鉤，睡意全沒瞭。
說起高粱，最早認識它是在我祖母的菜園子裡。初春，祖母說：種幾壟甜稈吧。她話剛撂下，就差小叔搬來凳子，站上去，從窯洞的墻壁上取下一個塑料袋子，裡面是褐色的高粱種子，顆粒飽滿又勻稱。一場雨後，父親將它們種在我傢自留地裡，沒幾日，高粱種子發芽瞭，兩片幼葉鉆出地面，並在雨一場，風一場裡，迅速長高。
秋分過後，高粱即將成熟，青綠脆甜的長節稈更是誘人。我們小孩子乘大人不註意，悄悄鉆進地裡，用腳踩倒一些長勢羸弱的細長稈，撕下包葉，一節節的甜稈掛著白霜，在節骨上截斷，用嘴咬住一頭薄薄的硬皮，順下一撕，翠綠的甜稈就可以吃瞭。節稈粗如拇指，長有尺餘，嚼到嘴裡甜水四溢，很爽口的。
後來，識文斷字瞭，認識瞭真正的高粱，知道它還叫蜀黍、桃黍、木稷等等。屬一年生草本植物。株高3-4米，秸稈粗壯，直立，基部節上具有撐根。葉鞘無毛，稍有白粉，性喜溫暖，抗旱耐澇。隻要埋下種子，落地生根，雨水多一點，年景寡一點，無所謂的，它們都安然生長自己，就像我窮困潦倒的鄉親，卑微地活著，卻在清苦中找出快樂來。
高粱成熟在九月。那是一片紅的海洋，在秋風裡湧動著，一層一層蕩漾開去，像一幅潑瞭赭紅的水彩，人站在這幅磅礴的畫前，是感動的，甚至是震撼的。你看，穿著綠衣，戴著紅帽子的高粱，站在一群黃豆和果樹旁邊，顯得高大、偉岸、挺拔。特別是黃昏時分，夕陽西下，一片片殷紅的高粱映襯在晚霞裡，像大地上遊曳的雲朵，那是上蒼送給人間最美的畫卷。
我原本是知道的，高粱和鄉下父輩們的日子息息相關。那些貧瘠的年月裡，若是誰傢地裡不種上一二分高粱，日子都不知道如何過下去。就拿我傢裡來說吧，大多一日三餐都是粗糧為主，隻有傢裡來瞭客人，母親才燜高粱米飯，紫紅的飯粒，粒粒晶瑩，滿屋飯香；也熬高粱米粥，放瞭堿，滑潤可口；還有，我傢炕上鋪的是高粱秸稈席，光滑溫潤，顏色本真；掃地的笤帚，是用高粱翎紮的；灶坑裡燃的是高粱葉子和廢棄的秸稈，連鍋臺上放的，都是高粱稈串的蓋簾。那些年月裡，入夜，枕著用高粱籽殼裝的枕頭，似聞到瞭草木的香氣，還有一朵朵陽光的味道，總能睡得很香呢。後來，弟弟出生瞭，他長到五六歲時，總要瘋跑在高粱地裡，捉蟈蟈，抓蜻蜓，逮知瞭，捉迷藏，打野兔，就像出瞭籠子的鳥兒，又高又密的高粱地，是他童年的樂園。餓瞭，就找高粱烏米吃，出瞭高粱地，滿嘴都是黑乎乎的。他還纏著母親用高粱秸稈紮蟈蟈籠，紮成方的、圓的、三角的。掐一朵南瓜花或豆角花放進籠子裡，掛在屋簷下，聽著蟈蟈叫，不厭其煩。最有創意的是，幾個腦袋瓜擠在一起，用高粱秸稈紮一把手槍，別在腰間，用樹枝編個草帽，儼然就是小兵張嘎子。他的童年，在最古樸的鄉間，和最樸素的植物，耳鬢廝磨在一起。
高粱最大的用處是釀酒。我的傢鄉地處西北，種植高粱的面積很有限，釀酒自然無從談起，倒是釀酒的場面，在影視劇裡屢見不鮮。那一個個光著銅色膀子的漢子，揮舞著鐵鍁，汗流如雨；一滴滴甘醇的高粱酒醇厚綿長，甘洌清爽。而且朋友中，也有喜歡喝高粱酒的，言其烈而不頹，清而不淡，就像一位氣凜凜的將軍，濃眉入鬢，劍光如雪。哦，這大抵就是高粱的靈魂吧，它孕育瞭北方男兒狂野不羈的性格，熱烈奔放，善惡分明。
近些年，父親早已不種高粱瞭，高粱離父親的生活越來越遠，一度我們都忽略瞭它的存在。喚醒我記憶的，還是莫言的《紅高粱》，它賦予瞭高粱遼闊悲壯、寬厚仁愛的精神和含義。我依然記得，那浩蕩茂密的青紗帳裡，上演瞭荒蠻卻刻骨的愛情，上演瞭軍民同仇敵愾的抗日魂魄，讓人唏噓，令人垂淚。最喜歡羅漢說的話：一株高粱也是一條頑強的生命，讓一株株高粱自然地長大，它們是有度數的植物。
深秋的夜裡，和朋友聊天，他說，正在去鄉下，隔著車窗，看見一片枯黃低矮的植物，也喚作高粱。他用微信發給我，說是新品種，產量高，籽飽滿，賣相好。我觀之很久，覺得陌生和矮小，矮小到沒有故事，沒有風景，當然，更不是我童年和少年需要抬頭仰視的那一片高粱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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